前段時間,謝易蓁和李德天在社交平臺上發布了標題為《北大畢業,他三年存款1千,她辭職回村》的視頻。
和大眾印象中光鮮亮麗、事業有成的北大學子不同,謝易蓁和李德天穿著款式簡單的棉襖,面帶笑容地談起北大畢業后起起伏伏、不算“成功”的經歷。
視頻背景是初春的農村,陽光穿過光禿禿、交錯的樹木枝椏,為他們鍍上一圈光暈。但現實的打擊,如同料峭的天氣。
(相關資料圖)
畢業三年,李德天經歷了五次創業失敗。最慘的時候,他只能依靠送外賣養活自己。謝易蓁的境遇也沒有更好。她在家鄉幫助父親打理農場,北大碩士回村,干起了農活。
北大的光環,沒有撫平他們畢業后遭遇的坎坷。有人在評論區驚呼:“北大完了。”
視頻達到千萬播放量后,我們在北京見到了他們,很多不被流量問津的細節和真相,漸漸浮現出來。
這是李德天第五次創業失敗了,他算了算自己的積蓄,發現只有1000元。
恰逢2023年舊歷新年,他不知道該如何讓母親相信,一個在山東奮斗12年考上中國最高學府、經過4年學習的北大本科畢業生,只有1000元可支配財產這件事。
這1000元,還是他通過送外賣賺來的。
謝易蓁(左) 李德天(右)
李德天第一次創業在大學二年級,他與兩位北大校友合作,為無法早起的北大學生提供送早餐到宿舍的服務。
他請求營養學的同學幫忙制定不同早餐套餐,并將其設置在點餐小程序里。同學可以通過小程序選擇第二天的早餐套餐和送達時間。
每天早上五點半,李德天起床換上蝙蝠俠的衣服,在食堂購買早餐后,將不同的套餐分裝到不同的袋子里,并按照預訂時間配送到點單的同學寢室門口。送完早餐,他踩著點上早課。
折騰一個月,他疲憊不堪,還倒貼幾百元錢。第一次創業宣告夭折。
第二次,他學“聰明”了一些。從流行的二次元文化入手,嘗試開發二次元社區。但他一沒人脈,二沒技術,全憑一股子“莽”勁。沒多久,項目擱淺,他又失敗了。
第三次,李德天決定從自身情況出發。他出生于山東農村,來到北京大學求學后,他才知道麥當勞和星巴克,知道漢堡15元一個、咖啡35元一杯。
他發現同學和自己都穿著品牌帶對勾商標的衣服,不同的是他的衣服不足一百元。
農村教育資源匱乏,父母和孩子眼光狹窄,李德天希望建立一個學習交流平臺——美天,讓來自清華、北大、復旦等高校的學生在平臺上分享自己的學習經驗,幫助農村孩子窺見更遼闊的世界。
他還找了8000名北大學生在明信片上寫祝福,送給各地貧困的高三學生。
收到明信片的高三學生
這次創業讓他小有成就,憑借服務獲得流量賺到了廣告費。他給自己買了一雙價值799元的球鞋,消解了他從農村來到城市微不足道的自卑。
遺憾的是,等到畢業,盈利無法支撐團隊開銷,他又失敗了。
畢業后,嘗過創業滋味的他,最后決定奔著錢去。他嘗試做化妝品電商,又和伙伴做了孵化網紅的MCN機構,同學憑著北大學子的身份拉到幾百萬投資,他則一門心思研究運營技巧。
幻想三年內成為千萬富翁的他,短短兩年后賠了數百萬。他們簽下的北大學生始終沒能孵化成功,商業價值寥寥。無奈之下,他只能去送外賣養活自己。
他自覺人生陷入巨大的窘迫。出去吃飯、購物需要時刻注意價格,能省則省。很長一段時間他避免和同學、朋友、家人交流自己的創業,他不愿自己的失敗被其他人用嘆息、同情、惋惜的語氣輕飄飄談起,又落下。
當李德天終于愿意在社交平臺上談論過去的失敗創業經歷時,有人評論道:“創業三年,沒有負債已經是很大的成功了!”
也有人勸他:“這條路不適合你,換一條路走吧。”
視頻部分評論
父母曾期待李德天畢業能考公,得到一份穩定、高薪、體面的工作,就像我們耳熟能詳的“讀書改變出身”的所有故事一樣。
但是,他卻很執拗地想創業。他認為創業讓他最大限度地調動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去建造屬于自己的一隅世界,實現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
送餐時,他感受的是服務的快樂;做教育平臺時,他覺得為完善鄉村教育添上了渺小又切實有幫助的一瓦。
即便沒錢,他到今天仍在運營那個平臺,對他來說,只要“美天”還在,他心中的理想國便始終亮著。
美天團隊
五次創業經歷,成功和失敗交錯進行,李德天想過放棄,卻始終沒法真的放下。
蘇格拉底的麥穗理論說了一個很簡單的道理,生活沒有最優解,只有相對滿意的答案。李德天不知道哪里能找到最飽滿的麥穗,但是他沒法接受在盲目選擇、顧此失彼中丟失自己。
“我可以接受失敗,但是我不會認輸,我會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
他反思自己畢業后的創業經歷,決定回歸到創立美天時的心境,真的去發現問題、解決問題。他憋著一股勁,在2022年末開始了第六次創業。
他的斗志還未消滅,電話打給謝易蓁,那個曾經和他一起送早餐的北大校友。
謝易蓁后來解釋說:“李德天理解我,因為我們都是愛折騰的人。”
這次,他們要一起折騰。
2022年年底,謝易蓁的境遇并沒有比李德天好。她的故事本應該完美契合人們對“勵志”兩個字的想象。
2010年高考結束的那個夏天,17歲的謝易蓁第一次獨自離開生育、養育自己的貴州小縣城。
她對未來充滿期待,在離開家鄉前往北京讀大學的路上,她把QQ空間背景音樂換成了周迅的《外面》。
“外面的世界特別慷慨,闖出去我就可以活過來。留在這里我看不到現在,我要出去尋找我的未來。”
小城女孩,考入坐標北京的中國傳媒大學,研究生來到北京大學深造。畢業后,北大光環,讓她順利進入國企,并解決了落戶北京的問題。后來她又去了大廠、知名媒體等單位工作。
她在人們喜聞樂見的奮斗劇本里,踩著一階一階踏板往上跳。
實際上,她比大家想得都要叛逆。高中她在省重點中學讀理科,到了高三執拗地想轉入文科,甚至不惜從省重點中學退學,來到縣級高中讀文科。
僅剩200多天,她從頭開始學文綜,成功考入中國傳媒大學。
那些年的叛逆,讓她拿到了一個好的結果——學了喜歡的專業。曲折的經歷,也讓她驗證了一件事:一定要聽從內心的聲音。
謝易蓁幫忙建雞棚
但所謂的“成功”背后,是她難以忍受的痛苦。研究生畢業后第一份光鮮亮麗的工作中,謝易蓁確診了抑郁癥。
她覺得互聯網工作創造出的流量、數據等內容不算直觀,它們冷冰冰躺在屏幕背后,介于真實與虛擬之間。
而足夠直觀的是,北京很大很擁擠,充滿了懷揣夢想又疲憊的年輕人。下班后她擠高峰期的地鐵回家,感覺自己像一顆若有若無的沙子滾進沙堆里。腦子放空的她在搖搖晃晃的車廂里回憶這一天,發現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樣,穿梭在格子間、公寓樓、地鐵車廂。
謝易蓁后來又嘗試其他工作,她卻慢慢找不回離開小城時的熱情。她曾經懷揣新聞理想,但是卻在一個一個敲下的字足以累積成山時,開始懷疑自己工作的價值。
曾經的理想逐漸流失,其產生的吸引力不足以支撐她繼續在城市里穿梭。她想尋找一條新的出路。
謝易蓁收拾行李離開北京
謝易蓁爸爸的電話適時響起,他分享自己在荒地上又建了一個新的雞棚。
1999年,謝易蓁的爸爸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躺在小時候放牛的山坳里,眼前的荊棘地變成了魚塘,一條條魚兒歡快地躍出水面。
夢醒之后,曾是恢復高考后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的他,毅然決然地辦理了停薪留職,用自己家的良田換了山灣的荒地。
他幾乎把自己的所有工資和退休金都投給了這塊荒地。他在這里種植過果樹、養殖過牛蛙,但是都以虧錢告終。
謝爸爸辛勤耕耘近二十年,經濟上的收獲寥寥,村里的人都對他投來不理解的目光。謝媽媽也很少來山灣,簡易板房沒有通水,處處不方便,她偶爾過來幫忙收拾屋子。
謝爸爸卻依然對荒地的改造引以為豪,他邀請謝易蓁的朋友來山灣里玩,開心地介紹:“這是我的小天地,這是我的藝術品。”
謝爸爸在荒地勞作
他二十年如一日地改造自己的小天地,幾乎不使用任何大型器械,就通過自己的雙手,一鋤頭、一塊磚、一根木頭,一點點在這里修了路、蓋了板房、搭了雞棚、挖了魚塘……
他日復一日,孤獨又飽含熱情地勞作著,堅信自己有一天會把這里打造成理想地。
謝易蓁被爸爸的熱情打動,對爸爸以及鄉村的熱愛召喚她回家幫助爸爸完成他的夢想,這也成為謝易蓁新的夢想。
2022年5月,她遞了辭呈,踏上返鄉回家的路,不再活在別人給的劇本里。
她忙前忙后撰寫項目申請書、申報項目,想要將其建成商業性質的農家樂。
謝易蓁和村主任溝通
在回家之前,謝易蓁預料到會有諸多不順,比如項目申請書會被層層審核再修改,比如親戚朋友異樣的眼光。
現實比她的想象更讓人難堪。在小縣城里,謝易蓁陪媽媽去超市購物。遇見熟人,媽媽無法接受別人視角下孩子的失敗,只能說:“易蓁回來休息一段時間。”關于建設農莊的事情,則閉口不提。
難以言說的尷尬期過去后,親戚朋友們果然對她回到家鄉建設農莊的選擇萬分不解。
“你為什么要回來呢?家里的工資多低,才四五千。”
“好不容易考了北大,現在就回農村了,這不是浪費學歷嗎?”
“你別跟著你爸浪費時間,你爸是整不成的,都是瞎玩。”
……
謝易蓁跟著父母參加小城的聚會,聚會上大多數是家長認為小時候學習很厲害,長大很有出息的孩子。大家談起工作,香港大學的妹妹在外資投行、清華大學的哥哥在某手機大廠。
而北大研究生的她,回鄉下蓋農莊。
2022年年末,負責提供資金、制定宏觀計劃的合伙人暫緩了農家樂項目。暫緩,是退出項目的委婉說法。她為期半年的三農創業宣告,也失敗了。
謝易蓁進入了頹靡期,她經常躺在床上發呆,暫時失去活力。
2022年年末,謝易蓁經歷創業失敗最難熬的頹靡期時,李德天正在籌備最新的創業計劃。他打電話問謝易蓁要不要加入他。
農村的農作物產出數量龐大,但是苦于無法找到好的銷售端,導致售賣價格極低。李德天想從這點入手,先幫助特色農產品銷售,有起色后再加工特色農產品,提高利潤。
他鼓勵謝易蓁:“知行合一,我們要做了之后才知道能不能成,如果什么都不能做,是一定不能成的。”
謝易蓁在創業失敗的環境里壓抑得喘不過氣,迫切需要新的空氣。李德天創業的想法和她不謀而合,她從貴州再度來到北京。
創業項目剛剛起步,他們去到各地考察農產品,新疆的庫爾勒香梨、赤峰的低溫鮮奶......謝易蓁說推進還算順利。
李德天前往赤峰考察低溫羊奶
朋友告訴她,做農業的人,有兩種人,一種是覺得這件事情非在農村完成不可,一種是感情深扎在農村。
謝易蓁的奶奶家前面有一大片田野,童年時的晚上,她躺在床上聽青蛙叫聲入眠。夏天她和表弟表妹在田野上跑來跑去抓螢火蟲,用竹筐去小河抓魚。冬天撿木柴燒土豆。
周末時她會跟著爸爸去山灣里,山灣種滿了樹,郁郁蔥蔥的。幺叔總坐在魚塘旁釣魚,爸爸養的大黃狗會搖著尾巴跑來迎接他們,離開時也會搖著尾巴送別。
最初的記憶被這些無憂無慮的山野時光填充滿,無論長大之后再見過怎樣的風景,依然最會被浸潤在骨子里的兒時記憶打動。
重回農村后,和“回到鄉下享受慢生活,擺脫城市快節奏”的田園牧歌敘事不同,謝易蓁發現農村年輕人才的缺失,空巢老人的不易。
鄉下有蟬鳴、星星、露水,也有數不清的空房和佝僂著腰農作的老人。
八十多歲的夫妻在田野里互相攙扶,為農作物蓋上透明的塑料棚;破舊的平房前坐著一位老爺爺整理滿地的玉米,他用音箱放著震耳的音樂當作消遣,仔細看發現他的雙腿殘疾;雙耳失聰的老奶奶獨自在田間割雜草,路過的人和她交流,她只能回復落寞又無奈的微笑......
年輕人離開了農村,只有老人還留在故土。
老人低頭摳出嵌在地里的玉米粒
李德天也同樣發現了農村困境。
2023年年初,李德天家售賣了一年豐收的糧食,共一萬多斤,小麥單價為1塊5毛7分;玉米為1塊3毛9分,共賺2萬多元,然而去掉施肥、農藥、人工等費用,純利潤大約五千元。
農民辛苦一年的收成抵不上在城市打工一個月的工資。
李德天說:“都說故鄉容不下靈魂,城市容不下肉體。我們背井離鄉求學,畢業之后為了生計留在城市,這一切的意義是什么?我希望以后年輕人能有更多的選擇權,留下或離開,不要再被迫背井離鄉,被迫有家不可回。”
農村缺年輕的人才建設,年輕人也因為農村缺乏良好的平臺難以回鄉。
在短視頻發布視頻后,有許多同樣做三農的創業者聯系他們。一位復旦畢業生辭掉銀行副行長職位去四川種植香果;一位清華畢業生如今在貴州農村幫忙銷售農產品。
很多三農創業者分享自己剛從城市回到農村沒有人理解、沒有人陪伴的孤單感,分享每天睜開眼睛就憂慮項目失敗的戰戰兢兢,謝易蓁感同身受。
謝易蓁本以為自己和李德天是在三農創業上孤獨的前行者,慢慢才發現,原來這條路上,有這么多人在緩慢卻堅定地踽踽前行。
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努力讀書不是為了脫離貧窮的鄉村,而是讓鄉村脫離貧窮。”
2023年春天,他們決定在短視頻平臺上,將自己多年的遭遇說出來。錄制視頻前,謝易蓁告訴李德天:“我們錄這個視頻,要告訴大家,北大依然有很多理想主義的學子。”
在傳統的媒體語境中,北大的形象等于高學歷高薪資高地位的“三高人才”,成功的所有刻板印象都可以套在北大學子身上。
謝易蓁和李德天不符合大家對北大學子的想象,他們一個人雖然曾經有過很“體面”的工作,但是“不爭氣”地辭職回家建農莊;一個人放棄北大畢業生在就業市場的學歷優勢,一直堅持創業。
金錢、收入、社會地位像是評價“成功”的唯一標準。所以有人看到謝易蓁和李德天的視頻后,評論道,北大完了。
然而,北大真的完了嗎?
謝易蓁從小就喜歡北大,“兼容并包”這四個大字完全等于北大,她想來這里學習、來這里做夢。
在北大讀研究生后,她發現每個專業的課表都是全校共享的,你可以選擇去上任何你感興趣的課程,即使這門課和你的專業八竿子打不著。好的教授上課時教室擠滿了人,教室外面也烏泱泱站了一大片,而水平不高的教授上課時教室則稀稀疏疏坐著幾個百無聊賴的學生。
北大非常鼓勵創業,設立了創業中心。這里會安排創業課程,也有創業的校友分享經驗。謝易蓁的電腦里還保存著當時上課下載的課件,比如商業模型、團隊搭建、創業方向。
李德天說,如果不是北大,自己可能會賠一千萬。
而現在,只是存款一千。
在謝易蓁看來,外界常拿“北大”與“高薪”關聯,仿佛一只腳踏入北大,另一只腳就獲得了“成功”。
但是她和校友們一起聊天的時候,與大多數人討論薪資不同,他們更多討的是工作的意義是什么、今后想做什么事情,他們還認同自己身上有敢想敢做的少年感。
針對視頻,不同的聲音撲面而來,有人評價他們“有人出生就在羅馬,但是有人走了一輩子也走不到羅馬”。
謝易蓁和李德天拍視頻回應:“要警惕這種觀點背后的消極態度,它仿佛在說命運無法改變,階層無法躍遷,那我們努力奮斗有什么用,不如躺平好了。
仔細想想這種觀點會導向自我奴化。世界這么大,羅馬不是唯一的目的地,而且更可怕的是,如果你因為害怕到不了羅馬,就放棄而出發的話,會錯過很多路上的美景。”
視頻火了之后,李德天開了一個直播,很多人連麥分享自己的故事。
有女大學生畢業后想要回家幫父母銷售蘋果。父親種了幾十畝蘋果,苦于無法銷售,但是對于女生的返鄉,父親很不支持:
“我送你出去讀大學,不是為了讓你回來賣蘋果。”
本來李德天想通過這個直播分享自己的創業故事,沒想到大家把這里當成了傾訴的平臺,互相依偎著分享自己的挫敗。
李德天像一個過來人一樣安慰網線另一端的分享者。夢想有諸多不易,他已深深體會。
有時候,他想到自己曾在大學時和謝易蓁一起做過簡單的送早餐創業活動,每天清早他穿著蝙蝠俠的衣服,穿梭在校園給不同宿舍送去早餐。
他感嘆當時怎么那么勇敢,穿著奇怪的、難以被其他人理解的衣服在校園里跑來跑去。
而其實,現在的他也像穿著超級英雄的衣服,在實現夢想的路上勇敢穿梭。
穿梭的終點,何必非得是羅馬……
有些人,依然非要去羅馬;有些人,轉身迎接這個春天的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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