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課》是中學課本的名篇,不過阿爾薩斯和洛林的問題很復雜,都德的思維固然是一個我們熟知的視角,但對于許多阿爾薩斯和洛林人來說,卻未必如此。
《最后一課》的背景是普法戰爭,法國失敗后,被迫割讓阿爾薩斯與洛林。小說中的法語老師懷著沉痛心情給學生們上了最后一堂法語課,之后孩子們就要在德國人的壓迫下開始學習德語。
(資料圖)
不過,如果你如今蒙著眼睛前往阿爾薩斯地區,摘下眼罩的那一刻,很可能會以為自己身在德國。這里名氣比不上巴黎,比不上普羅旺斯和蔚藍海岸,比不上盧瓦爾河谷,甚至比不上布列塔尼,但卻是法國最童話的地區,尤其是色彩斑斕的木條屋。
但且慢,木條屋最多的地方不是德國嗎?沒錯,無論是地理環境、建筑風格,還是葡萄酒等特產,阿爾薩斯地區都跟德國西部幾無差別。洛林地區差異大些,但也保留了不少相似風格的建筑。
前幾年有不少人撰文認為,《最后一課》簡直顛倒黑白,很多阿爾薩斯人和洛林人明明說的就是德語,根本不可能存在“在侵略者高壓統治下放棄法語學習德語”的事情,都德這么寫簡直傷害了德國人民的感情。那么,事實到底是怎樣?
阿爾薩斯和洛林的爭奪史
阿爾薩斯和洛林如今都是法國的大區,二者面積都不大,但地位舉足輕重。
阿爾薩斯是法國面積最小的一個大區,但GDP排名全法各大區第二,僅次于巴黎大區。洛林則是法國最大的煤礦、鐵礦和棉花產區,其中煤產量更是達到全法的80%。
在歷史上,阿爾薩斯和洛林的歸屬幾經變化。公元前58年,凱撒大帝擊敗日耳曼部落聯軍,羅馬帝國占領阿爾薩斯與洛林。公元395年,羅馬分為東羅馬和西羅馬,阿爾薩斯與洛林歸屬西羅馬。
西羅馬滅亡后,法蘭克人建國,并在公元843年分為東法蘭克、西法蘭克和中法蘭克。如果從疆域和文化傳統衡量,東法蘭克可算是德國前身,西法蘭克算是法國前身,中法蘭克則算是意大利前身,當時的阿爾薩斯與洛林被劃入中法蘭克。
公元855年,中法蘭克又分成洛林王國、北意大利王國和勃艮第-普羅旺斯國,阿爾薩斯與洛林屬于洛林王國。公元880年,西法蘭克與東法蘭克達成協定,將阿爾薩斯和洛林劃歸東法蘭克,這也是許多德國人認為這兩個地區屬于德國的歷史根源。
神圣羅馬帝國建立后,阿爾薩斯和洛林又被明確劃給神圣羅馬帝國,這同樣成為許多德國人口中的歷史依據。
但到了三十年戰爭時,哈布斯堡家族不敵法瑞聯軍,于1648年簽署《威斯特伐利亞和約》,法國終于獲得阿爾薩斯和洛林的大部分區域,并在此后幾十年間實現全面控制。這則是法國人認為阿爾薩斯和洛林屬于法國的歷史依據。
不過即使法國控制了這兩個地區,當地人的生活習慣和語言習慣仍然與普魯士趨同。之后便是普魯士崛起,在普法戰爭中擊敗法國,使之割讓阿爾薩斯和洛林地區,同時賠付50億法郎戰爭賠款。
這場戰爭重創法國,使之經濟一蹶不振,也催生了巴黎公社。普魯士得到了這兩個富庶地區,尤其是依托洛林的煤鐵資源,經濟飛速增長,也完成了德國統一大業。這也成為法國人內心之痛,都德寫作《最后一課》,背景正基于此。
此后,雙方又反復爭奪這兩個地區。一戰后,法國強行收回阿爾薩斯與洛林,二戰時期,德國再度將之奪走。但作為二戰失敗國,德國戰后又將之歸還法國……
也正因為這段歷史,所以有人認為,德國在普法戰爭后得到阿爾薩斯和洛林地區,不是侵占,而是拿回自己家的東西。
都德的時代,阿爾薩斯和洛林人講的既不是法語也不是德語
《最后一課》里強調的德語和法語之分,其實也是一筆說不清的帳。
三十年戰爭后,法國長時期控制阿爾薩斯和洛林地區,但在司法、稅收和貿易等方面都維持了當地的特權和傳統。在語言方面更是無法滲透,一直沒有強制要求阿爾薩斯和洛林人學習和使用法語。也正因此,在普法戰爭后,150萬阿爾薩斯人中只有5萬人會說法語,比例極低。
但反過來說,當時阿爾薩斯和洛林人的日常用語就是某些人所說的德語嗎?其實也不是。
當時的阿爾薩斯語,屬于阿勒曼尼語,可算是高地德語,跟標準德語存在較大區別。而且,都德身處的時代,還沒有真正的德國概念,也沒有德意志民族這個概念,普魯士的版圖跟如今的德國有很大區別。
也就是說,《最后一課》確實存在不真實的一面,因為當地原本就會法語的人并不多。但普魯士人占領阿爾薩斯和洛林后,確實曾經推行過一系列同化政策。
從這一點來說,判斷民族認同時,語言或許不是最重要的參考依據,更不是唯一。
普魯士人之所以要在阿爾薩斯和洛林地區推行同化政策,是因為在戰爭期間,普魯士人在這兩個地區遭遇了極其激烈的反抗。
早在普法戰爭前的拿破侖時代,這位母語為意大利語的統帥就不將法語當成判斷忠誠的標準,對來自阿爾薩斯和洛林的將領非常看重。正是因為政治權利和社會上升空間的增大,阿爾薩斯和洛林人一度開始傾向于法國。
馬克斯?韋伯就曾寫道:“這種(法蘭西)共同體的情感,來自共同的政治經驗,以及間接的社會經驗。人民大眾在心中高度評價那些被看做摧毀封建制度的象征性事件。有關這些事件的故事取代了原始英雄傳說的地位。”
而且,如果沒有普法戰爭的發生,當地語言的變化可能還真不好說。因為就在1853年,法國政府確定法語為阿爾薩斯地區的唯一教學語言,并限制德語課時為每天一課時。當然,在政令推行緩慢的當時,這事兒直到十幾年后的普法戰爭時期也沒落實。
普法戰爭后,普魯士人的高壓統治在政治權利上體現最為明顯。阿爾薩斯和洛林本土人士可以參政,但沒有決策權,相比此前法國控制時期的高度政治權利,落差極大。
在文化方面,普魯士教育得到全面推行,禁止法語教學,德語成為唯一授課語言。這也就是《最后一課》的真實背景,但區別在于,現實中的阿爾薩斯人本來也不怎么會說法語,所以小說顯然有著非常法國式的藝術加工。不過這個政策也非常短暫,1871年推行,1873年就基本取消了法語禁令。
真正受影響的不是法語,而是阿爾薩斯語。當時普魯士人規定,阿爾薩斯方言僅僅在小學低年級使用。這才是阿爾薩斯人真正無法接受的,所以在1906年,阿爾薩斯語協會成立,以保護阿爾薩斯方言為出發點,抵抗德國的同化政策。
馬克斯?韋伯曾寫道:“阿爾薩斯人不認為他們自己屬于德國,其原因必須到他們的記憶中去尋找。他們的政治命運已經使其道路和經歷脫離德國的環境太久太久了;因為他們的英雄就是法蘭西歷史上的英雄。”
但不得不說的是,這種民族認同并不是永久性的,尤其是像阿爾薩斯和洛林這種歷史上歸屬多變的地區,很難有普遍性的界定。
語言并不是最重要的民族認同來源
如果說都德的《最后一課》有問題,那最大問題就在于它將語言的意義無限放大。
其實,直到今天,法語在阿爾薩斯都不是主流。
一百年前,也就是1910年,德國做了一個統計,當時阿爾薩斯和洛林地區有183萬人口,其中德語人口163萬,法語人口20萬。
二戰后,法國也曾在阿爾薩斯和洛林強硬推行法語政策,但按1970年統計數據,60%的當地人仍然使用德語。
在飲食方面,阿爾薩斯菜的烹飪手法在法國也獨樹一幟,鄉村的粗獷燉菜,盡量少用調料,突出食材原味,大量采用豬肉,都帶著德國范兒,但又比德國菜精細。
如果僅僅從語言或者生活習慣來界定阿爾薩斯地區,那么很難判斷其民族認同。或者說,阿爾薩斯和洛林人作為一個個獨立個體,本來就不能以統一的方式來劃定。
至于《最后一課》,它表達的也不僅僅是愛國情懷。都德在小說中痛心于阿爾薩斯和洛林地區的失去,但作為普羅旺斯人,他卻也曾加入反對法國控制普羅旺斯地區的運動中。
換言之,他基于法蘭西情懷去抗議德國人的占領行為,并不奇怪,但無論是他,還是同時代的法國人,愛國的基礎是自由。他愛完整的法國,但也愛普羅旺斯的文化,不愿后者被法國的大一統文化所侵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