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陶夢琪
編輯丨賈嘉&白話日報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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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國際學校當老師,怎么看都是一份好工作。果果曾經也這么想。
2022年8月她入職杭州某學校國際部任美術老師。但一年之后,果果“含冤”離開,毫不留戀。
國際學校在杭州大致有三種:外籍人士子女學校、公辦學校的國際部、不限國籍的私立雙語學校。果果就職的學校屬于第二種,來這里上學的孩子基本有兩類,一是中考落榜附中本部,帶著不甘心順著名校招牌被分流進國際部;二是學生本身藝術專業課太差,想借國際部過渡出國。
果果覺得,在這所學校,分數很重要,家長和學生們的滿意度很重要,但作為教師,她不重要。傳統的師生相處模式,早已不適用于她所在的學校。
今年4月,果果所授課的班級因對她給作業打分不滿,在班級門口貼對聯諷刺她“沒有師德”,果果認為自己是被“冤枉”的,但結果是,她當月工資被扣掉1200元。
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時,果果是有情緒的。雖然她的經歷,不見得能代表所有國際學校老師的處境,但相信看到她的故事,不管是教育者、家長,還是老師們,都可能要想想,一年花20多萬,到底買的是什么?是教育,還是服務?
以下是果果的講述:
#1 為了搶家產,努力學習?
在我入職現在這家學校前,曾在一所“正在成立”的國際學校上過一天班。杭州不缺“有錢人”,國際學校動輒一年20多萬的學費絕不是筆虧錢的“買賣”。
說是“買賣”也不算過分。那所學校什么都有,唯獨沒有學生,我入職的第一天也是唯一一天就是打電話招生,發現苗頭不對后,我跑了。
去年8月,我加入了現在這所國際學校。學校所有課程都是圍繞申請國外頂級藝術大學開設的。高一高二是學生打基礎的階段,到高三每個人會有一對一的輔導老師,共同完成申請大學時需要提交的作品集。
學生桌子一角
學校采用小班教學,一個年級2個班,每班15人左右。別看學生人數不多,但來這里上學的孩子極具個性。國際學校對學生化妝、染發、戀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最后的“倔強”無非是希望統一穿校服。在這樣分氛圍下,這些孩子普遍朝氣、自信,希望和老師做朋友,當然,課上懟起“朋友”來也是毫不留情。在他們眼中,這是和老師“親近”的表現。
聽起來,似乎真和校園美劇或者麻辣鮮師類的情節差不多。但也有另一種聲音讓人不免懷疑,這些十六七歲的少年真的理解西方教育的本質嗎?
上學期期末,一個平時很乖,學習刻苦的高一男生憤憤不平地找到我,想問為什么自己的作業得了C。我們學校打分只有ABC三個等級,C確實不算一個好分數。他其實是很典型的“好學生”。和國內很多藝術生一樣,他素描畫得非常寫實,可只要一碰到需要自己動腦筋而不是臨摹的內容,立馬就不行了。我很好奇,他為什么一定要爭高分?和他關系好的老師告訴我,男生家里有個妹妹,長得漂亮學習好,深得父母偏愛,他從小是在和妹妹的競爭關系中長大,所以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我一定要努力學習,以后爸媽那份家產我是一定要搶的。”
這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常能從學生嘴里聽到。財富像一針打在他們身上的“催熟劑”,家長、老師甚至學生本人都恨不得像電影轉場那樣,下個鏡頭就是一行字幕:xxx最終收到xx名校錄取通知書。
#2?留學經歷,我也有啊
我在國內某雙一流大學(專業是環境藝術設計)讀完本科后,在美國待了3年,研究生上的就是所謂海外藝術名校。我們班當時也是15人,只有5個中國人,在留學生里,這個比例算還可以了。美國藝術類大學不論考試、作業還是畢設,有分數沒排名。老師打分也是“因人而異”。我曾問過導師,為什么全班畫畫最好的女生考試被打了不及格的分數。導師回復,她最終的作品依舊畫的很好,可是和自己比,她止步了,沒有再付出努力和改變。
美國大學的老師眼睛很毒辣,誰努力了,誰裝努力,誰裝不努力,一眼就能看出來。但說實話,外國藝術生能念到研究生階段,很少就分數問題找老師argue,他們的目的很明確,要專心創作自己的作品,老師怎么評價,不是很在乎。
集市收獲小粉絲
還有一件事讓我印象很深。研一暑假那年,谷歌來我們學校招聘實習生。主要的工作內容就是根據不同季節、紀念日、熱點新聞設計谷歌搜索首頁上“Google”的造型。一共有5個實習名額,我很激動,心想這么好的機會一定要去。我發郵件給在谷歌工作的學姐,寫了一長串我對這份實習工作的渴望,在學姐的推薦下,我成了學校唯一一個進入面試的學生。但后來我才知道,全校沒人和我競爭這個實習名額,我是唯一報名的人。
最終我沒能通過谷歌的面試,我和學姐復盤,為什么國際知名互聯網大廠+轉正留美的機會+高薪體面的工作會沒有吸引力?
她當時只說,她也沒覺得我們這種專業去這樣的公司上班是一件多好的事。是啊,國外藝術圈雖然競爭激烈,但整體氛圍好,有人能欣賞藝術,也愿意為之付費。哪個插畫師不想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擁有個人IP?
果果做的鉤針
2018年,我研究生畢業回國,曾入職杭州某頭部藝術留學輔導機構。我出國前,杭州這種機構只有三四家,僅僅兩三年時間,這種機構不但已經遍地開花,還各有不同擅長的方向。但總而言之就是一個“卷”。
因為藝術留學申請學校時,學生必須要有作品集,所以我的工作主要就是服務于學生的作品集。按常理,作品集就和咱們投簡歷附上代表作差不多,選些自己滿意的作品提交即可,美國本地的學生就是這么干的。但國內已經卷到飛起。首先,一個作品集20頁,內含4個不同類別的項目(含動畫、裝置藝術、油畫等),機構就能收費20余萬。如果是“保申名校班”就更貴了,動輒收費30~40萬。沒辦法,中國留學生的作品集都太厲害了,不論是形式、內容都遠超高中生水平。
微信截圖
此外,機構對老師的要求也很卷。我曾經手里同時帶過21個學生,每天上滿8小時的課,忙到沒時間吃午飯。我不想糊弄這些孩子,懇求主管為了保證教學質量,別再給我安排學生。“才這么點人就嫌多?別的老師比你學生還多,都沒說什么。”主管的話讓我懷疑過自己,但老師不該這么當,我辭職了。
#3?我被學生貼對聯“罵”
在國外上學的那幾年,我喜歡老師說,藝術無法被評分。這句話很妙,對我影響也很深。我希望自己能把這種觀點和教學理念帶給我的學生。
今年4月,我給學生布置了一個團隊設計作業。我帶他們到杭州某園區,要求他們在調研園區的“前世今生”后,為其中的某一面白墻進行色彩設計。重點考察他們面對全新事物和要求時,如何形成設計思路,完成團隊配合。但沒想到這次作業讓我陷入了極大的痛苦中。
如果要討巧,我完全可以給小組全員打同樣的分數。但我還是按照國外大學的打分機制,根據不同學生前期的個人表現、作業過程中是否突破自己等標準,給每個人不同的分數。為了鼓勵大家的積極性,我的打分大多在A、A-和B中。即便是連作業都沒交的同學,我也給了C。
這只是一次小組作業,并不影響他們的最終升學。分數出爐當晚,先是有學生在QQ上找我哭訴,問我為什么否定ta的努力,我很詫異,但還是盡量詳細解釋我的打分邏輯。有個拿了全班最高分的女生也不滿意,她覺得自己在小組內合作感受明明不好,為什么得了A,而另一個在她眼里的最佳小組卻得了B,由此女生的結論是:老師(我)打分不公平……班長也來找我,同樣表達對分數的不滿。我自認為我的口氣很好,只委婉表達小組分低是因為整個設計方案其實一般……
但沒想到,這句話第二天就被寫進對聯貼在班級的大門上。對聯完整的內容我不想再提,總之是諷刺我沒有“師德”。我不是發現對聯的第一個人,但隱隱聽到有學生說我“好可憐”。
我也不算是第一個被學生“挑釁”的老師。班主任告訴我,她有次想讓學生把值日做了,怎么都叫不動,半開玩笑的說了一句“你們再這樣,我要叫家長了。”學生當即回懟:這點事都要叫家長,你是廢物嗎?
后來我發現,這些孩子平時禮貌、可愛,唯獨碰到分數和來自老師的命令時,會馬上反彈。他們不喜歡應試和權威,寄希望于在國際學校可以免于這樣的“情況”,但又很難真的不在意分數和老師的評價,因此很容易“一點就炸”。至于我的“對聯”事件,起初主管看完我的打分邏輯、和學生對話截圖,并了解了事情經過后,他非常生氣,認定是學生過分。但經過幾次交涉后,學校上級給主管的壓力是,如果因為這件事給學生處分,學生不滿退學,學校的損失誰來承擔?
沒錯,我來承擔。最終,學生沒有受到一點處分。而我當月工資被扣掉1200元。
#4?沒有說“不”的權利
國際學校和國內傳統的師生關系本質上就不同。
如果讓我總結的話,這種不同是這樣的:在普通學校,老師和學生是戰友,共同的敵人是“高考”,但在國際學校,老師是乙方,學生和背后的家長是“金主(爸爸)”,教授知識的同時,更重要的是態度。
有些學生也很直接,會當著我們的面說,我爸每周都和校長吃飯,我提這么一點小要求,你竟然滿足不了?潛臺詞是,小心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我們是不敢得罪學生和家長。我聽到過有家長打電話給老師幫孩子“要分”,語氣來者不善。老師被罵哭很正常。
而且我們學校對老師的考核,除了不要遲到早退外,最重要的一點是看學生對你的滿意度評價。是不是好恐怖?
我曾以為工作對我不重要。甚至想過,上班就是一個陷阱,讓每一個人都為了社會機器運轉犧牲自身價值。理智上,我想把上班純粹等同于掙錢,但情感上做不到。我在乎從工作上獲得的價值。
“對聯”事件后,那些學生對其他老師笑臉盈盈,有些對我直接視而不見,有些依舊點頭示好;平時跟我關系好的同事,也默認,時間長了,我自己就能走出來。為此,我哭過,沮喪過,甚至反思,我如果沒有做錯,為什么要因此痛苦?是否過度依賴外界對我的評判?我怕學生罵我,同事覺得我很廢物、很爛;領導覺得我工作能力不行;社會對我的評價是“30歲立不住”……
我想改變,第一步就是學會肯定自己。研究生畢業時,我的畢設作品之一是一部定格動畫:
在黑白壓抑的色調中,一個上班族氣喘吁吁地跑進地鐵站。
在擁擠的人群中,他好像做了一個夢。
夢里,小時候的他站在車廂不遠處,撐開了一把傘,傘慢慢移到他的手里,由此他穿梭進彩色的世界開始了一場跨越時空的自我對話。
夢醒來時,上班族發現手邊真的多了一把傘……
現在,我就要找到屬于自己的那把傘。
# 后記
8月中旬,果果告訴我,她決定辭職。辭職帶來未知,但也有一些“好消息”。接下來,她要和喜歡的藝術家進修畫畫,上海震旦博物館邀請她9月份去開工作坊。有關手工書和插畫教學的網課也在準備中,一切似乎又將重新開始。(文中果果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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