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名校offer，沉甸甸但也具有欺騙性。文中劍橋女孩Jackie的心路歷程，便是這一點的真實寫照。不管在生活，學業還是走入社會等各個層面，她所遇到的困難都超過了原本的預料。這種落差感其實源自信息差，而很多道理如果提前知道，彎路也許就能少走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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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柯察金? ? 編丨Leon

轉眼又要到開學季，在秋葉真正飄零前，Jackie又將動身回到劍橋——那個令她心境復雜的劍橋大學。

也許對于不少家庭而言，孩子的高光，凝結于斬獲大學offer的那刻。那一刻似乎已經塵埃落定，至于隨后的一切，都只是這種光輝的注腳和補充。

Jackie也曾有某種假想：當她收到劍橋大學的錄取通知時，眼前已然浮現“履歷橫走四海八方”的志得意滿。

然而，劍橋的泡泡很快就破滅，過關斬將的爽文劇本終未能實現。她其后的留學生涯，包括后來初入社會、踏進工作的嘗試，無不歷經淚水的洗禮和數不盡的自我懷疑……

可見，所謂信息差，并不會在孩子進入大學后便自動消失。相反，從考上大學到真正獨立，并得心應手地融入社會，這其間的距離，超乎預料。

“有很多東西，我希望有人在之前能告訴我，但是沒有。”Jackie如是說。

Jackie

這位來自蘇州的女孩，非常習慣內省與深度思考。她的心得經歷，挺值得留學家庭去“提前”看到：錄取通知書并非蓋章認證，而只是更多問題與挑戰的預告……

優等生的崩潰

出國前，Jackie是標準的優等生，甚至有些完美主義的傾向。不過在國內讀書時，完美主義似乎不是什么問題，她曾很好地維持住了作為好學生的典型：

就讀中學時，便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尖子生；

高中通過自主招生，進入高內Top院校，并以優異成績畢業；

其后申請劍橋研究生也非常順利，并拿到了全額獎學金。

去英國前她已經打定主意，要繼續留在劍橋攻讀博士——后來雖然的確申博成功，只不過，這個過程與她本來的設想大相徑庭……

說到牛劍出圈的校園文化，“formal dinner”必有其名，這種流傳千年之久的正餐文化，吃得是逼格，談資，以及優雅。只不過，沒到劍橋多久，Jackie便完全拋棄了精心打扮和盛裝出席，常常頂著哭腫的喪臉，沒化妝，穿著牛仔褲地出現在晚宴。

劍橋“formal dinner”

“經歷了很大的落差。出國后，似乎成了‘墊底’的那波。”

1.學在劍橋，卻是屠龍之術？

在劍橋，書根本讀不完。開學后的日常不是“康河的柔波”，而是從一堆文獻到另一堆文獻。

當然這不是重點。對于學霸而言，任務重不是最致命的。真正折磨人的是，Jackie開始流失對學習的意義感。

她的專業方向是兒童文學，曾對此滿腔熱枕。然而在劍橋，一直都在讀些什么呢？黑人女同性戀的身份認同問題，幻想黑人主宰科幻世界的未來主義，澳大利亞原住民寫的后殖民科幻作品……

“我時常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同學討論一堆我沒看過的兒童書時，經常插不上話。在國內的時候我是最積極的，到了這里卻成了沉默的亞洲學生。好不容易組織好語言準備舉手發言，老師卻開始切入下一個話題?！?/p>

有本Jackie印象比較深的兒童文學作品，里面講的故事令她大為震撼：主角是個黑人小男孩，他的身份認同是女孩，所以“他”其實是“她”。小孩子家里很窮，還從小經受家暴……外國人管這故事叫深刻。

在經歷了大量類似的閱讀洗禮后，Jackie開始懷疑起人生。她不理解，小朋友腦子里真有這些性別概念么？這種“兒童文學”真的是寫給幾歲的孩子看的？

劍橋圖書館兒童文學一角

劍橋書單里的大部分作品，她都無法從內心認可。“經常讀著讀著，就開始罵：寫得不錯，但是這關我什么事”。如此，學習成為一趟趟硬著頭皮的痛苦之旅。

一些劍橋的同學，也讓Jackie覺得不可思議。

比如有個同學做文章，切入點是“文學作品中昆蟲形象的性別意識形態研究”。（這名字外灘君聽了兩遍才記下來。）Jackie和他交談的第一感受是，“我似乎從此對學術破滅了”——學術創新，原來是千奇百怪，是怎么鉆牛角尖怎么來，“每根汗毛都透露著政治正確。”

她看到，很多劍橋的同學，真的只關心自己的學業。除此之外，跟他們討論任何事情，身邊的朋友是什么狀態，全球變暖，抑或俄烏戰爭……一概不關心。劍橋有不少“厲害”、但實在無趣的人。

“在劍橋，撐死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是對他讀的書是真正熱愛的。更多人，其實是為了‘劍橋’兩個字去讀，是一種路徑依賴?！?/p>

2.完美的成績也并不“夠用”

Jackie還發現，她在語言標化測試中幾乎完美的表現，到了英國后失靈了。

縱然能讀懂一個個高級的學術詞匯，但連倒個垃圾的時候，都會不知所措。

她看著垃圾桶上新貼的分類標識，好幾個單詞不明白表達什么，甚至回去Google后也沒弄明白。過往的語言學習，顯得無比真空，她覺得自己在生活方面，突然變成一個智障。“獨自在國外，淚點變得奇怪，”那天，她對著垃圾桶哭了起來。

當然，生活方面可以將就過關，就像不認識植物的人把所有綠色統稱為“草”?？墒菍W業上，這種困難是無法囫圇過去的。

事實證明，語言的內核是文化，而非考試，也不是所謂的高級詞匯。

Jackie之前設想，兒童文學，給小孩子看的，不應該很好讀么？結果呢，“比如有作者喜歡用俚語寫作，查了字典都不曉得他想表達什么東西。”

書看不完，理論讀不懂，寫作令人抓耳撓腮。

有一個學期要做檔案研究，老師布置的任務，是去圖書館藏書檔案庫找一本冷門書籍，并且寫4000字以上的分析。Jackie決定“放自己一馬”，選了本一共12頁的小冊子，本以為能很快搞定不在話下。

萬萬沒想到，“小冊子”里頭一大堆的宗教隱喻猶如天書，涉及了極其復雜的歷史文化背景和宗教流派。在接下來很多天里，她一邊悔恨報選題時腦子進了水，一邊蹬著二手自行車，去圖書館搜羅更多的資料。

學在劍橋，真是體力腦力的雙重考驗。

棉布包裹著珍貴的舊文獻，開始閱讀

所以，熟讀《哈利波特》《簡愛》《霧都孤兒》，笑談《指環王》《唐頓莊園》，到底算什么？什么也不算！只是摸了英語的皮毛而已。

每次作業收到老師的反饋，Jackie都有些不敢看，因為一定是一片密密麻麻。在老師眼里，可是沒有母語者和非母語者之分，批起文章來一視同仁。

一頁裝不完的反饋

她有點慶幸，自己不是更早地來到劍橋。

“在已經徹底拋棄傳統的發達國家里，牛劍作為英國人最后的驕傲，還在堅持傳承把學生逼瘋的學術傳統。”

本科生更可怕，“不僅搞內部排名，還公開；不僅公開、搞各種獎項和表彰大會，按還分數住宿。成績好的可以安排formal上桌和老師肩并肩吃飯，彰顯好學生特權。”

再早一些來英國如何？Jackie說，這就是取舍的問題了。她見到很多在劍橋的中國學生，小時候就來英國，可中文水平永遠停留在了初中層次，本質上已經是外國人……

當然，這些都只能是假設。

接受自己成為失敗者

在經歷過“自閉”和淚腺不受控的灰暗時期后，Jackie開始重新審視過往的那種所謂完美主義傾向。

在英國的某一天半夜，她在公眾號日記中寫下《在劍橋，接受自己成為失敗者》。那一刻，她決心同自己和解。

后來她以最高榮譽從劍橋畢業，而且申請到虐她千百遍的導師（她稱呼為“老舅”）門下的博士。雖說最終沒有成為一個“失敗者”，但心境相比過去而言，產生巨變。

1.不再硬逼自己達成某個結果

一開始遇到很多英語方面的障礙時，Jackie習慣性地苛責自己，怎么這么簡單的詞匯都不明白？

后來她丟掉了執念，每次和外國同學交流時，直接跟他們提前講好，“請把語速放慢點吧”。倒也沒什么丟人的。

一開始，她心里一直想著怎么去“融入”，并以自己的不融入為恥。后來她想通了，認識到融入本身就是偽命題，倒不如，去做一個“橋梁”。

如果把自己定位成“橋梁”，那么，非母語者的身份反倒是個優勢，連接起中西兩種文化，用不同的視角看待問題。

為了填充在學業上缺失的“意義感”，Jackie也嘗試著做一些“橋梁”式的選題，比如“青少年漫畫作品中亞裔的身份研究”。

在文章中，她不是全盤接受，而是用批判的眼光指出西方現存研究框架存在的缺陷及刻板印象，并嘗試用更好的框架去解釋有關中國的社會現象，反倒受到老師的稱贊。

2.其次，選擇揚長而避短

雖然母語水平的寫作能力很難達到，Jackie也坦然接受，并把重點放在文章的深度和邏輯條理性上。

“我后來發現，老師們其實還挺樂意去看非母語者的文章，因為非常清晰，沒有彎彎繞繞。很多本土的學生，喜歡用錯綜復雜的表達繞來繞去（就像英國人說話時喜歡隱晦），反而他們不喜歡。”

總之，“別強求自己去融入，甚至做到‘無縫銜接’，要能夠接受自己的不同。這種不同并非劣勢，而是別人所沒有的優勢。同時，要允許自己脆弱，接受自己的脆弱?！?/p>

在Jackie看來，接受失敗不意味著躺平，而是拋棄能夠始終成功的幻想——一旦抱有那樣的幻想，就永遠只能發現自己的缺點。接受失敗，意味著相信自己每次失敗后都更加強大，是一種成長型的心態。

盡管在意識到這些以后，她還是偶爾會感到壓力，偶爾還是會大哭，但與當初的苛責與自我懷疑相比，已非同日而語。

學校外，是另一個學校

與大學的象牙塔相比，社會中所需面臨的問題更棘手，只不過，名校光環常有一種麻痹作用，讓孩子低估進入社會所需的準備。

這幾年里，Jackie也從事過幾份不同的兼職或正式工作。雖然時間不算長，但體會已經很深：走進社會，是泡泡逐漸破碎的過程。

剛入職的前三個月，Jackie成了公司開會時被批評的重點對象。

有些低級錯誤，她此前覺得，自己都“distinction”（英國最高榮譽學位）畢業了，肯定不會犯吧？可現實中，不僅出錯，而且錯了不止一次。比如寫報表這樣“簡單”的事情，都能把東西謄錯，造成過嚴重的數據偏差。

有些能力，她覺得自己已經訓練得很好了，但到了實際工作中完全不一樣。

就拿溝通來說，Jackie的表達能力其實一直很強——可在和客戶打交道的過程中她驚醒，原來表達和溝通還不是一回事。

“起初，跟客戶的溝通很生硬，甚至被投訴過幾次?！比缓笏ù罅馊パ芯繙贤记?，逐漸明白，溝通的核心是抓住對方的利益點和需求。這是在學校學不到的內容，每次碰到一個陌生人，都是開啟一輪新的磨煉。

“我就突然意識到，進入社會之后，需要的能力跟我學習上的能力是兩碼事。”Jackie接受了這一點，更端正了工作的態度。

工作之中和不同的人打交道，也是在現實里發現魔幻、通過魔幻重新認識現實的過程。

她最近的一份工作，是為“高凈值家庭”做教育規劃。“我現在也不知道‘高凈值’是多有錢，或許已經超出了我的認知范圍。”

有的家長，豪宅別墅遍布全國一線城市，不惜打飛的也要送孩子去喜歡的老師家，只為上一堂課；

有位公司老總爸爸，開會看到孩子成績單，當著孩子的面怒吼，說就考了這么點分，讓自己在董事會里，那幫孩子成績好到爆的家長圈里抬不起頭……

對于高凈值客戶而言，劍橋的準博士生也只不過是工具人。

現在有很多清北學生畢業后當保姆的新聞，Jackie自嘲也有類似感受。

有的客戶會在任何時間段打電話過來，在20多分鐘里，幾乎要把孩子20年的事情計劃好；還有的客戶則把她當成助手，讓她給準備開學的孩子搬運行李……

“剛開始我真的會傻傻地去照做。后來慢慢意識到，這不是我分內的事。怎么樣有理有據地拒絕，也是一個很有講究的東西，既有分寸禮貌，又不得罪家長，我花了很多時間琢磨這些事情?！?/p>

有段時間，Jackie心里藏著點憤世嫉俗的情緒，心想，都劍橋最高榮譽畢業了，還得受使喚。

接著她又一笑，說白了，我們還是在服務行業。心態上調整之后再去做溝通，事情變得順利，也卸掉了身上不切實際的架子。

寫在后面

跟Jackie交談，外灘君其實看到了人文學科另一個維度上的意義。

我們老說文科沒落了，哲學有啥用等等?？上馢ackie這樣喜歡閱讀、寫作與思考的學生，給了我們一個不同的答案。

她從小就有動筆的習慣，筆耕不輟。一有想法，就用文字跟自己對話，不斷得出新的感悟和認知。對她來說，通過寫作而進行的審辨式思考，是幫助去認識自己的重要過程。

在這個過程中，她與自我和解，接受自己成為“失敗者”，在失敗中變得更強大。

她說以前的自己，有點像社會達爾文主義者，覺得失敗只是因為懶惰。后來當她本人成為那弱勢的一方時，深刻認識到“公正”的含義。

因此，當她看到一些“學歷博主”利用教育資源像孔雀一樣開屏，跟山村的孩子說“你走不出來只是因為不好好學英語”時，感到避之不及。

她也更好地平衡理想與現實的關系。說自己現在堅持“月亮和六便士一把抓”。在做計劃之前，不再只抱著完美的想象，而是從興趣、個人價值以及社會價值多個維度綜合進行判斷……諸如此類的思考，還有很多很多。

Jackie的心路歷程，有很好的啟發意義：其實對于任何一個留學家庭來說，越早認識到孩子在考取名校與真正獨立之間的距離，越能避免心態上的嚴重落差，更好地為未來做好充足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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