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我以為自己已經憤怒不動的時候,今天又看到了一個新聞:
4月11日,綏化市直屬一學校的高一學生,因其家長從外地返綏,未按要求向學校報備,綏化市教育局對該生做出開除學籍的處理決定。
過了會,官方又回應了,市長表示,該事屬于疫情防控指揮部的事情,不屬于教育局處置,疫情防控指揮部并沒有同意該處置方案。他還表示,該文件“沒有效力的”。對于該學生,不會采取開除這樣的處置,只會進行批評教育。
我看新聞評論,還有人在譴責教育局的同時,給市長點贊:
我真的要昏過去了。
這不是哪一步荒謬的問題,這是每一步都很荒謬的問題。
首先,家長從外地回綏化,居然要跟學校報備,就很荒謬。
我每次看到“報備”兩個字都眼前一黑,我們人民已經是最溫順最聽話的了,我知道這兩年很多公務員、老師出省甚至出市都要跟領導報備,這個已經變成一個“默認”的規則了。
現在變本加厲了——你學校算哪一層的權力機關?家長的行蹤要跟你報備?
家長的事情,連坐到小孩頭上,也很荒謬。
市教育局無視規章制度,直接發紅頭文件開除學生學籍,也很荒謬——還通報下面各區縣的教育局以及市直屬各學校,這是要殺雞儆猴嗎?
市長說一個蓋過章的文件沒有效力,更是荒謬的法盲。
這里還有個巧妙的用詞:“只是批評教育”。
這個“只是”比文件本身更傲慢,更無知,因為它意味著市長是真的發自內心覺得,“只是批評教育——你們應該滿意了吧?”
這就好比有人舉著刀子跟在別人后面,被人發現了,他辯解說,哎呀我不是要殺他,我只是想嚇唬他,嚇唬人又不犯法的呀!
更恐怖好吧。
02
我為什么這么生氣,是因為我知道,雖然被爆出來的只有綏化,但是真的很多地方的學校這兩年都在搞連坐。
比如家長擅自出市,小孩就不能評先進。
綏化這個事情是比較極端,但“不那么極端”的狀況比比皆是。
03
這種“馴化”貫穿很多人的學生時代,而學生時代恰好是一個人價值觀和人格養成的重要時期,所以你就能理解,為什么很多人明明成年了沒人管他了,但是他們既渴望有人像“班主任”一樣管教他領導他,渴望一種集體的歸屬感榮譽感,又會在成為上位者之后,像一個“班主任”一樣管束、恐嚇、羞辱別人。
舉個最典型的例子,前兩天看到一個視頻,某地懲罰偷偷跑出家門的村民的方式,就是讓他不斷地站起、蹲下。
這種“私刑”方式,當然是來自“執法者”學生時代的體罰經驗。
04
我覺得很多“懲罰”,都可以在學生時代找到原型。
比如上海現在小區的封控政策是,一旦你們小區檢查出來有一例陽性,解封日期就從即日起,順延14天。在這樣的政策下,居民天然的會對這個陽性患者產生敵意。
這就好比學生時候,班主任因為一個人不聽話,罰全班留堂,然后還要對其他同學說,都是因為xx哦,不然你們可以早點回家的。
這就叫發動群眾斗群眾。
現在很多人給陽性患者起各種輕佻、惡毒的名字:小陽人、……就仿佛讀書時候給同學起綽號。
那些不讓康復后的新冠患者或者密接人員回自己家的人,就是讀書時候拉幫結派說,我們不跟xx玩的人。
根據一份流調記錄,就隨意腦補、意淫別人的生活的人,就是讀書時候散播謠言說在酒店門口看到班里女同學跟人在開房的人。
惡心死了。
05
我幾乎不怎么懷念我的學生時代,就是因為我覺得自由比集體好,外頭冷冽但是清新的空氣,比一群人擠在教室里雖然溫暖但是臭烘烘的氣味好。
06
我人生最不開心的階段,就是在初中的時候,我那時候是個有了性別意識,開始喜歡打扮、喜歡異性,也渴望被人注視、被人喜歡的少女。
我念書的那個初中,跟很多學校一樣,規定女生劉海不能過眉毛,每天早晨有人在校門口檢查“儀容儀表”,“違規”的人,要么自己去理發店剪,要么老師拿起剪刀給你剪。
我的英語老師規定,遲到了要在班級門口扎馬步。為了避免這種屈辱的懲罰,我后來每次感覺要遲到了,就索性不去上學了。
但我可以躲過早自修,卻不能永遠躲著我的班主任。
我的班主任是個30出頭的女老師,當時在鬧離婚,所以對一切“千颯颯”的女同學格外看不慣。
我那個年紀的小姑娘,還不穿胸罩,而是穿“小背心”,我媽有次給我穿一個脖子上系帶的小背心,后排男生手賤去扯脖子后面的帶子,被班主任看到了,班主任勒令我回家換掉,她說,千颯颯。
給大家翻譯一下千颯颯的意思,是說女生骨頭輕,不自愛。
我被這個班主任吐槽過許多次“千颯颯”,在我拍男生的肩膀的時候,在我跟男生講話湊近一點的時候。
學生是很會“看老師眼色”的,很快的,班里同學給我取綽號,說,騷貨。
07
好不容易熬到初三畢業,我被保送進了縣里的高中,我們6月份就開始提前上課。
帶我的那個新班主任,上一屆剛帶出了一個省狀元,大家都說我到他手里,是我的福氣。
那個老師其實人很和藹,但第一次班會課的時候他說,學校是不允許帶手機的,女同學回去都把頭發剪短了,等高考結束了,你再留長發,你再去漂亮。
我那時候是個短發女孩,這條制度對我一點影響都沒有。
但我堅決地跟爸媽說,我不想上學了。
我運氣非常好,杭州的一個高中有個地區班,面向全省招生,我考上了。
08
我就此擁有了完全不一樣的生活,新班主任并不管我們穿不穿校服、帶不帶手機、跟不跟男生說話。
新的學校以校風自由寬松著稱,校園情侶手牽手被老師看到了,老師也沒反應。
我讀書的時候并不是出挑的或者受歡迎的學生,但我至今對我們高中懷有巨大的感激之情,因為我覺得,它在某種程度上,拯救了我的人生。
09
我跟初中的老師同學都沒有聯系。
后來校園暴力過我的男生,給我打電話道歉,我不想說我原諒你了,所以我把電話掛了。
那時候的語文老師后來加我微信,用一種理直氣壯的口氣讓我給他的女兒改作文,我默默把他拉黑了。
我父母跟很多父母一樣,并不知道孩子到底在經歷什么,直到我去年連載小說的時候,借鑒了一點我自己的黑暗經歷,我媽才覺得抱歉,她握著我的手說,那時候我們應該去給班主任送禮的……你或許會好過一點。
10
是要在我初中畢業十多年以后,我媽才跟我說,你們那個班主任,當時也不容易,她跟她老公離婚,是因為她是家里的獨生女,她爸媽希望她的兒子跟她姓,她老公不同意,所以鬧離婚。
我當時噗地笑出來了。
我萬萬沒想到,我的初中班主任居然是因為這兩年熱門的“冠姓權”問題離婚的。
更沒有想到,她的痛苦波及到了我,一個倒霉的女學生。
11
從那個小縣城離開以后,我很少回去。
我從杭州再到北京再到上海,不停地想往更大的城市跑。
其實那個縣城雖然小,但經濟相當不錯,房價已經一平米三四萬。但我一秒鐘都沒有過“回去”的念頭。
最近常常能在網上看到對我的攻擊,大概意思是,她是從小地方出來的,現在卻一副很熱愛上海的樣子,總之是罵我勢利和忘本吧。
他們說對了——我一點也不想回到家鄉,也一點不想隱藏我對上海、對大城市的熱愛。
即便在我發燒一個人躺在出租屋里沒有人照顧我只能自己喝水吃藥撐過去的時候,我也覺得,比當年困在狹小的教室里,痛苦卻逃不出去要快樂很多。
我也希望有更多的年輕人能逃出來,從那個總是要擔心自己成為異類,被排擠、被侮辱的環境里逃出來。
12
我媽最近經常提醒我謹言慎行,我相信今天晚上我媽必然會給我發消息,勸我刪。
我不。
我既不打算原諒,也不打算忘卻。
我也覺得在這個時代里,家長如何教導孩子面對不合理的訓誡,成為非常關鍵的事情。
是要孩子學會低頭、學會服從哪怕錯誤的指令,還是教他冷笑著面對暴跳如雷或者正襟危坐的老師和校長,說呵呵。
如果可以,我多么想穿越到十多年前、初中的走廊上,把當年15歲的沒日沒夜活在痛苦里的我喊出來,說不要怕,以后會有很好的事情等著你去經歷,很大的世界等你去看。
然后告訴她,忍到不能忍的時候,要勇敢地掀翻桌子,對著傻逼的訓誡者說:
我 X 你 媽。
13
沖出去這件事,并沒有他們渲染的那么恐怖,外頭除了湛藍的天空和自由的氣息,什么也沒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