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退出家長群怎么了!”
近日,一位來自江蘇的爸爸因老師要求家長批改作業而憤怒抗議,引起許多家長的共鳴。家長群變成“夸夸群”“壓力群”,更讓父母們大呼“壓垮一個成年人只需要一個家長群”。
面對此事,教師們也不無委屈。“晚上11點還在家長群里回復信息。”“家長一有事就在群里找我,沒及時回復就反復發。”……
本應成為家校合作橋梁的家長群,為何變成了雙方的矛盾場?矛盾之下,家校合作應該如何去理解,又該如何做好加減法?
家長群“變味”因何而起?
“你是不是看不起外地人?為什么我家孩子坐在最后一排?”
看著班級家長群里突然出現的信息,張心(化名)蒙了。作為福建福州某小學英語教師,一分鐘前,她滿心歡喜地把班級活動視頻發在群里。剛從大學畢業的她,根本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誤會。
同樣遭遇誤會的還有江西南昌的彭女士。這個學期初,她因加班沒能按時完成家長群里的任務,被班主任點了名。“老師打電話說我不注重家庭教育,我覺得太冤了,但是又不敢和老師辯駁。”彭女士至今仍覺得委屈,生怕再被批評。
網絡兩端,教師和家長的誤會因何而起?
“這說明教師與家長之間沒有相互理解,對彼此的工作和生活內容不熟悉,因此無法切身體會各自的壓力和困難。”華東師范大學上海終身教育研究院執行副院長、教授李家成對家校合作有著長期、深入的研究,在他看來,缺乏理解是導致家長群“變味”的主要原因之一。
已有10年班主任工作經驗的四川省成都市鹽道街小學語文教師陳雅儒深有同感:“家長最反感的是老師不尊重、不肯定、不關注,點名批評更是大忌。而老師最不愿看到的是家長不為所動和過度干涉。如果能將心比心,就不會有那么多誤會。”
家庭的重要教育作用早已成為社會共識,人們對家校合作的重視程度也日益提升。近日公布的《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明確提出,“健全學校家庭社會協同育人機制”,家校社協同育人已納入頂層設計。
但從教師讓家長批改作業、家長質疑教師教學工作等現實問題中不難發現,家校合作時的邊界不清、責任錯位也是家校矛盾的一大誘因。
對于教師讓家長批改作業的現象,多地教育部門已作出反應。從2018年至今,已有遼寧、浙江、海南、河北、廣東、山東、貴州、廣西、山西和陜西等10多個省份的教育部門出臺相關文件叫停此做法,有的地方還明確定期開展作業督查,并將作業管理納入教師績效考核。
張心曾多次向家長表態,自己無論多忙都一定會完成分內工作,只請他們幫忙檢查孩子是否完成作業、字跡是否工整,不檢查作業正誤。“這樣既不增加家長的負擔,也能讓他們了解孩子的學習狀態。家長都很認可我的做法。”
專家們表示,僅僅叫停教師讓家長批改作業的現象相當于“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實現良好的家校合作,更需要教師、家長理解合作的內涵,掌握合作的方法。
“學校與家庭教育的職責在時間、空間、內容上都有一定區分,或許也會有更多理論、政策不斷推出加以明確,但光強調邊界是不夠的。”李家成說,“還要看到更大的問題在于都知道要合作,但不知道怎樣合作,不知道什么才是好的合作。”
首都師范大學教授吳晗清同樣把目光投向家校合作的本質,他認為,家長對高質量教育的期望日益提高,家校合作也更應關注促進孩子全面發展這一根本目的,如果偏離這個初衷,就難免造成家校的矛盾甚至對立。
家校合作的內涵是什么?
盡管“家校合作”近幾年才成為熱詞,但家庭參與學校教育的系統性探索早已起步。
回溯政策文獻可以發現,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國就已提出“小學應成立家長委員會,由家長代表、教育委員、校長等組成”。2010年7月,國務院發布《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明確“建立中小學家長委員會,引導社區和有關專業人士參與學校管理和監督”,這是國家首次從建立和完善現代學校制度的角度強調了中小學家委會工作,標志著我國中小學家委會建設進入了新階段。2012年,教育部印發《關于建立中小學幼兒園家長委員會的指導意見》,對這項工作作出詳細部署,各地也積極響應。
如今,家長會、家委會、家長群等組織形式已成為家校合作的“標配”。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家庭教育首席專家孫云曉表示,家校合作是現代學校辦學的鮮明特征,為家長賦權賦能,學校由封閉走向開放是教育的一大進步。
然而,家校矛盾頻頻登上“熱搜”的背后,是在具體實踐中,家長、教師對家校合作內涵的理解仍存在誤區。
吳晗清分析,目前家校關系大致分為三種類型:在責任互立型關系中,家長認為教育責任屬于學校,而教師也只在學生犯錯等情況下才與家長聯系,家校合作停留在事務性接觸層面;在校方領導型關系中,家長僅是“邊緣性參與”,積極性較低;而合作管理型的家校關系,通過調整家校定位、整合家長資源、溝通各方優勢,形成促進學生發展的合力。
哪種類型才是真正的家校合作?吳晗清有一個標準——“家校合作的根本目的是促進孩子健康成長,一切不符合這一旨趣的活動都稱不上家校合作”,因此合作管理型的家校關系更為理想。
李家成認為,家校合作的內涵在于通過共學互學“促成每個人的發展”。他以“家長進校園”活動為例進一步解釋,在具體實踐中,許多學校僅僅是邀請家長來校參觀,走馬觀花的形式難以實現學生、家長、教師的合作相長。
在上海的一所外來務工人員隨遷子女學校,李家成做了一次實驗。課后他邀請家長談談這節課好在哪兒,問題在哪兒,自己學到了哪些教育孩子的方法等。“家長通過聽課獲得教育技巧,教師通過家長反饋獲得課堂改進的啟發,進而促進學生的發展。”李家成特別指出,無論家長學歷高低,對好的教育都有最樸素的認識,如果家長對教育的理解有偏差,也可以借此機會表達出來,由教師及時引導。
家校合作僅僅是成年人之間的對話嗎?現實中,學生的缺位也讓家校合作無的放矢。
“學生參與家校合作是原則而非選擇。”在孫云曉看來,一方面,家校合作要充分尊重學生意見,發揮學生團體組織的作用。另一方面,家校合作旨在推動家庭教育與學校教育相輔相成,共同促進學生健康成長,需警惕“家庭教育知識化、學校化”“學校教育肥胖而家庭教育瘦弱”的誤區。
隨著教育信息化步入快車道,科技也為家校合作提供了更多新手段,拓展著新時代家校合作的外延。
作為農村學校教師,江蘇省南通市通州區袁灶小學語文教師楊楠告訴記者,學校里大約有三分之二的學生是留守兒童,家長群是在外務工的父母了解孩子學習生活情況最主要的渠道。疫情期間,許多學校也充分借助網絡平臺,向家長和學生推送教育、防疫等相關信息資源。
看到疫情期間前所未有的舉國在線教育實驗,李家成更加認為,線上線下相結合的家校合作模式應該成為家校協同育人的“升級版”。“用好技術將大大加強家校合作的豐富度和時效性。”但李家成也看到,“家長群”負面效應發酵下,教師、家長、學生提高媒介素養已迫在眉睫。
找到堵點后如何對癥下藥?
“此通知無需接龍回復,如有疑問請與我私信溝通。”在家長群發消息時,楊楠常會附上這樣的“溫馨提示”。她也曾擔心,家長是否會因“無需回復”而錯過消息,后來很快意識到,回復意義不大,反而淹沒了重要信息。
為了保證家長群不走偏,她與家長們“約法三章”:不發負能量消息、不發廣告、不幫孩子找東西、不發語音。“這是我根據我們班的特點定的規則,開家長會時與家長作了詳細解釋。”楊楠說,到目前為止,班級群都運行得很順利。
一些學校則將“約定”確立為規章制度,對家長群進行規范管理,為家校矛盾排除隱患。
北京市東城區分司廳小學在這方面做了許多探索。“在微信群開始頻繁使用的2018年,我們就制定了關于家校(班級)微信群使用的相關規則,對群成員、內容、注意事項等都做了明確規定。”該校德育副校長張芝昆說,例如“學生家長及監護人方可入群”“群不做聊天使用”“教師在群內發布學生優秀表現的圖文時,需照顧全面性”“不排名,不點名”等。
“制定規則也不是隨意的,要像備課一樣做各種預設。”張芝昆介紹,學校每學期都組織“我該怎么辦”“我與骨干班主任面對面”等教師研討活動,討論家校合作中教師遇到的問題與解決思路。借助專家培訓,“家校溝通策略與教師自我保護”“意外傷害事件的處理應對”等家校矛盾點被一一破解,形成了一套管理辦法。
同時,教師們在采訪中也反復強調,規定是死的,但家校溝通中還要注意有情感、有溫度。
工作中,陳雅儒總記得校長常說的一句話——“盡一切力量變成家長的合作者”。“老師們要放下教育權威的架子,多肯定家長的付出。”每次請家長參與活動時,陳雅儒都會把“您來了真是太好了”“您幫了我大忙了”掛在嘴邊,家長聽了很受鼓舞。
對于家校合作中指責家長“不給力”的聲音,多位專家表示,教師應做主動推動者和專業引領者。
“家長們經常問我:‘我家孩子聽課定不定神?’”楊楠發現,出身農村的家長并非不在意孩子的教育,只是苦于沒有方法,所以,每次家長會她都專門指導家長如何進行家庭教育,“家長會后好一段時間,孩子都會表現出不同于以往的積極學習狀態,說明家長很配合,配合很有效。”
孫云曉表示,教師不僅要告訴家長科學育人的方法,更重要的是宣傳正確的教育觀念。“比如目前突出的學業焦慮問題,教師可以通過開展各類活動,幫助家長轉變觀念,意識到學習習慣比學習能力更重要,而習慣的養成正是家庭教育的職責所在。”
在家校活動中,為了提高家長參與的積極性,教師們明顯感覺到,設計活動的要求更高了。張芝昆總結了好的家校活動的四個特點:生動豐富、適合家長、分享展示、家長設計。她解釋說:“我們充分發揮家長的力量,由家委會組織的家長講堂讓師生大開眼界,受益頗豐。有在無人機行業工作的家長帶大家走近科技,有參與扶貧工作的家長對學生進行節儉教育。”
陳雅儒則在工作中牢牢抓住“學生”:“家長最感興趣的就是孩子參與其中的活動,如果能為孩子服務,家長都很愿意來。比如請全職媽媽教孩子勞動、制作美食,請警察家長為孩子講安全教育。”
“對于積極的家長,要請他們做表率,以點帶面。而對于不夠積極的家長,要通過家委會、學生、學校逐漸帶動。校方多傾聽學生與家長的聲音,根據具體問題切中要害地開展活動。”吳晗清相信,教師對孩子的一片真心定會改變家長的態度。
協同育人還需哪些關鍵力量?
“我家孩子注意力不集中,做作業時東摸一下西摸一下,課上都聽不了20分鐘,真是愁死了。”分司廳小學二年級學生家長汪女士焦急地說。
周五下午1點半,在學校的“家庭教育指導室”里,幾位像汪女士一樣皺著眉的家長,急切地與北京市東城區教育系統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專家隊伍里的退休校長、退休教育部門領導們交談著。
“孩子做作業的時候,您在做什么?放下手機,父母多在邊上看看書,為孩子營造好的學習環境。”專家說。
“您還要看著表,從間隔10分鐘休息一會兒,慢慢延長到15分鐘、20分鐘,30分鐘就很不錯了,然后可以增加體育鍛煉。”專家補充道,“您回去試試,一個月后您可以再來找我,咱們看看哪些地方再調整。”
聽著專家的話,汪女士頻頻點頭,越聽越有信心。
受中醫門診啟發,自2015年起,分司廳小學與東城區教育關工委合作開展家長咨詢活動,每周專門為在教育孩子時遇到棘手問題的家長“問診”。
一位老校長已參與咨詢兩年多,回答了近百名家長的困惑。“孩子的問題既有共性,又有個性,這種咨詢能精準地為家長‘號脈、出方、下藥’。”
在老校長手中,還有一張“咨詢卡”,記錄著家長問題、專家建議、家長反饋建議。每次咨詢結束后,這張卡都要交給學校。“作為第三方,我們可以客觀地看到學校、家庭雙方的問題。通過向學校反饋,促進他們改進工作。”在他看來,學校支持、家長配合、社會專業力量參與的形式對于幫助家校合作提升質量是“最見效也最難得的”。
張芝昆深知家校社合作的不易:“家校社合作,需要調動多方資源,學校不能因為怕麻煩而不做。學生和家長問題多,情況復雜,學校不能因為見效慢而不做。學校一定要有韌勁兒,搭好合作的橋梁。”
而談及協同育人的成效,家委會備受專家與教師關注。
“家校合作好不好,家委會是一大關鍵。家委會不僅要聽取廣大家長的意見,還要理解學校的理念,要培養出既懂學校教育又懂家庭教育的家長。”孫云曉說。
在發揮家委會促進家校溝通、配合教育活動等作用的基礎上,李家成建議,家委會成員的內部分工需要明晰;家委會要有定期輪換制,不宜超過兩屆;家委會工作要有整體策劃和總結,在換屆時做好交接。
協同育人不僅要做好加法,還要會做減法。
陳雅儒的體會是:“與其討論作業該由誰改,不如思考教師如何宏觀設計作業、科學有效地布置作業,真正實現學生減負,為家長減少煩惱。”
李家成看到,一些教師布置的作業多且難,有的甚至需要家長代勞完成。對于作業改革,他提供了另一條思路:“中國現有的家庭作業基本是單維度、非互動、非多元的。教師布置作業時很少聽學生和家長的意見,作業完成過程中沒有學生之間的互動合作、家校之間的合作,家長共同學習、社會資源與自然資源的充分開發、人與社區生活的積極互動更鮮有涉及。”
能不能讓作業變為家校合作的產物?讓矛盾點變為突破點?
李家成做了多年探索。他以寒暑假作業為例介紹道:“布置作業前,教師充分了解學生、家長對假期作業的期盼;教師、家長、學生共同參與作業策劃;完成過程中,不僅有教師全程指導,還有親子互動、社區活動;開學后,由學校、社區一同參與作業評價。要讓作業體現家校社協同育人的成果。”
“現在,大家已經認識到合作的重要性,但是還有一些難點需要破解。”李家成表示,在時代快速發展、學校改革加快推進的背景下,家校合作需要更多理論研究突破;家校合作實踐很多,但缺少系統性和高品質提煉,需要教師不斷創新、不斷總結;評價體系尚不健全,也需要政策快速補位。
“尊師重教是中國文化傳統,家校合作在中國有良好的土壤。希望我們繼續探索,孕育出家校合作的中國方案。”李家成說。(記者 林煥新)